描写文天祥的文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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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天祥千秋祭

来源: 作者: 2005年12月11日

卞毓芳

怦然令我心跳的,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岁.七个多世纪,一个不朽的生命,从南宋跨元、明、清、民国昂昂而来,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.他生于公元1236年.当他生时,“直把杭州作汴州”的临安朝廷,已经危在旦夕,人们指望他能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然而,毕竟“独柱擎天力弗支”,终其一生,他没能,也无法延续赵宋王朝的社稷.他就在四十七岁那年化作啼鹃去了.当他死时,不,当他走向永生,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,陡地竖起了又一根立柱,虽共工也触不倒的擎天玉柱.
他是状元出身,笔力当然雄健,生平留下的煌煌笔墨,正不知有凡几.只是,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岁生命的,则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.那是公元1279年,农历正月,他已兵败被俘,恰值英雄末路,在元军的押解下,云愁雾惨地颠簸在崖山海面.如墨的海浪呵,你倾翻了宋朝的龙廷,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.此一去,“百年落落生涯尽,万里遥遥行役苦.”“以身殉道不苟生,道在光明照千古.”无一丝一毫的张惶,在这生与死的关头,他坦然选择了与国家民族共存亡.但见,一腔忠烈,由胸中长啸而出,落纸,化作了黄钟大吕的绝响.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《过零丁洋》:“辛苦遭逢起一经,干戈寥落四周星.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.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.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!”
假如文天祥在这时候就死去,结局又会怎样?毫无疑问,他是可以永生的了.南宋遗民清楚这一点.所以,他的战友,庐陵人王炎午,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,张贴了数十份《生祭文丞相文》,疾呼:“大丞相可死矣!”敦促他舍身取义,保全大节.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.因此,一路上才又是服毒,又是绝食,自谓“惟可死,不可生”.然而,且慢———打量历史,我们只能作这般理解———日月还要从他的生命摄取更多的光华;社会还要从他的精神吸收更多钙质;盘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,需要新的磨刀石;长江和黄河,渴求更壮美的音符.一句话,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.于是,同年10月,他就在一种求死不得、欲逃又不能的状态下抵达元大都燕京.

在北地,考验他的人格的,是比杀头更严峻的诱降.诱降决无刀光剑影,却能戕灭一个人的灵魂.但见,各种身份的说客轮番登门,留梦炎,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张“王牌”. 留梦炎是谁?此公不是凡人.想当初,他和文天祥,曾同为南宋的状元宰相.然而,两人位同志不同,就是这个留大宰相,早在公元1275年的临安保卫战中,就伙同内奸陈宜中,暗里策划降元.为此,他极力干扰文天祥率军驰卫,而后又弃城、弃职逃跑.待到临安沦陷,他又拿家乡衢州作献礼,摇身变成蒙元的廷臣.
留梦炎一见文天祥,就迫不及待地推销他的不倒翁哲学.他说,“信国公啊,今日大宋已灭,恭帝废,二帝崩,天下已尽归蒙元,你一人苦苦坚持,又顶得了什么用呢?那草木,诚然还是赵家的草木,那日月,却已经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.”
天祥转过身去,只给他一个冷背.真的,你让葵藿如何与狗尾巴草对话?你让铁石如何与秽土论坚?留梦炎之流的后人对乃祖的投降哲学又有发挥,最形象、最直白的是“有奶便是娘”.岂知这种“奶”里缺乏钙质,他们的骨头永远不得发育.此辈精神侏儒,哪里识得文天祥的“千年沧海上,精卫是吾魂!”哪里配闻他的“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!”
不识相的留梦炎仍然摇唇鼓舌,聒噪不已.天祥不禁怒火中烧,他霍然转身,戟指着留梦炎痛骂:“你今天来,就是给我指这条出路的吗?你这个卖国卖祖卖身的奸贼!你,身为大宋重臣而卖宋,可是卖国?身为衢州百姓而卖衢州,可是卖祖?身为汉人而卖汉节,可是卖身?……”
“你、你、你———,老夫本是一番好意,你不听也罢,凭什么要血口喷人?”留梦炎饶是厚脸昧心,也搁不住文天祥这一番揭底剥皮,当下脸上红白乱窜,低头鼠窜而去.
九岁的赵显,堪称是元人手里那种不带引号的王牌.这位南宋的小恭帝,国隆的日子没有赶上,国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觉得太痛苦.同是亡国废帝,南唐后主李煜的依恋:“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!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.雕阑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.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.”只怕他是既不识梦寻,也不懂悲怀.元人想到了杠杆原理,想着废物利用,比如,现在就让他以旧主子的身份,出面劝说文天祥归顺.古话说一物降一物,你文天祥不是最讲忠君吗!那么你看,这会儿是谁来了?

文天祥料到元人会有这一着.因此,思想上早作好了准备.他没等赵显走上会同馆的台阶,赶紧跨出门槛,来个先发制人.但见他抢前数步,挡住赵显,然后南向而跪,口呼“臣文天祥参见圣驾”,随即放声痛哭.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闹懵了,傻乎乎地站在那里,说不出一句话.
天祥这一场大哭,本是策略,旨在让故恭帝无从开口.但他哭着哭着,想到今日幼主为人所制,竟不自知,而自己和千万忠臣义士浴血沙场,抵死搏战,还不就是为了保卫赵宋江山!一时心中涌上万般酸楚,不由动了真情,遂跪地不起,长哭不已,并且一迭声地泣呼:“圣驾请回!”
赵显这边慌了手脚,越听哭声心里越发毛,早把元人教给的言语,忘了个一干二净.少顷,又搁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,便乐得说声“拜拜”,转身回头,辚辚绝尘而去.
劝降招安活动并没有就此止步.这就要谈到元世祖忽必烈,———也就是那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孙子.平心而论,忽必烈也称得上是一代枭雄,他不仅识得弯弓射大雕,还尽懂得治理天下.且说眼前,他就深知接管汉室,光凭蒙古人的力量,是不能畅达无阻的,须得借助汉人,实行“以汉治汉”才行.而在汉人中,最具号召力、影响力,因此也最能帮他巩固统治秩序的,当数文天祥无疑.所以,天祥愈是不屈,他就愈想招安.留梦炎、赵显两番碰壁,这一次,他就转派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上阵.
胜利者多的是淫威.此时不耍威风,更待何时!阿合马在一干僚臣的簇拥下,趾高气扬地来到会同馆正厅,着人传文天祥.
一会,文天祥从容步出.他虽然衣单形瘦,眉宇举止仍不失大国之相的雍容.天祥站在厅内,以宋朝官礼向阿合马行一长揖,随后泰然入座.
阿合马眯缝着眼打量文天祥,恶声问:“姓文的,知道是谁在跟你讲话吗?”
天祥微微一笑:“听人说,来的是宰相.”
“既知我是宰相,为什么不下跪?!”
天祥扬得一扬眉:“我是南朝宰相,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,彼此彼此,哪有下跪之理?”
“嘿嘿!你既是南朝宰相,又怎么到这儿来的呀!?”阿合马抖抖朝服,晃晃珠冠,戏谑地发出一阵嚎笑.
天祥面如闲云,待阿合马笑够了,笑不下去了,才盯住他的眼:
“老实告诉你,南朝要是早用我为宰相,你们一定打不到南方去,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!”
阿合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阵寒颤,接着又被他的回答激得恼羞成怒,无奈辞拙,找不出话来反驳.试想,大草原的马背上摔打出来的将军,总共才读过几行书,论说理,哪里是江南士子的对手.何况他今天面临的又是彻底陌生的语言和行为系统!阿合马没了辙,只好抛出撒手锏:
“老子不跟你斗嘴皮.你要晓得,你的性命,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!”
这又显出了阿合马的浅陋.像文天祥这样的一代奇男,是杀头所能吓趴的吗?!岂不知“高人名若浼,烈士死如归!”文天祥固然无法预见,七百年后有个叫毛泽东的,把太史公司马迁“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”的箴言,定音为人品人格的最高层次.不过,他在缧绁之中,倒是常拿了这几句诗勉励自己:“千年成败俱尘土,消得人间说丈夫.”“一死鸿毛或泰山,之轻之重安所处!”
天祥听罢阿合马的恫吓,果然昂首挺胸,一脸不屑:“要杀便杀,说什么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!”
消息反馈给忽必烈.这位蒙元的开山始祖,眼见诱导不成,威逼也无效,但他仍不死心.这就见出了他的目力,一代政治家的战略巨眼,同时也折射出一个饶有深意的现象:在人类的发展史上,权力的高地,往往是那些敌对派别的首领,也就是对峙的双峰,才更为了解,更为识得对方的价值.
忽必烈们心生一计,下令将文天祥铐上长枷,送入兵马司囚禁.
为了耗蚀文天祥的锐气,消磨他的精神,还规定不准带一仆一役,日常做饭、烧茶、洗衣,乃至打扫园林,都要他自己动手.
一月后,他们估计文天祥肯定经受不了这番折辱,想必已经回心转意,于是让丞相孛罗亲自出马,伺机渡文天祥投诚.
历史记载这一日天寒地冻,漫空飞雪.文天祥随狱卒来到枢密院,他看到孛罗之外,还有平章张弘范,另有院判、签院多人.天祥往厅堂中央一站,草草行了个长揖.通事(翻译)喝道:
“跪下!”
天祥略一摆手:“你们北人讲究下跪,我们南人讲究作揖.我是南人,自然只行南礼.”
孛罗听通事译完,气得乱髭倒竖.他吸取了阿合马的教训,决定先来个下马威.于是喝令将文天祥强行按跪.几名侍卫一拥而上,又拖又拽又按又压,强迫文天祥屈膝.奈何强按不是真跪,天祥仍奋力抬起头,双目射出凛凛的威光. 孛罗冷笑:“文天祥,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呀?”
“天下事有兴有废,自古帝王将相,因国破而遭杀身之祸的,哪一代没有?”天祥亢声说,“我今日忠于大宋王朝,沦为阶下囚,只求速死.”
孛罗追问:“就这些,再没别的了吗?”
天祥正色:“我是宋朝宰相,国破,论职务唯有一死,战败被俘,按法律也唯有一死,还有什么其它可讲的!”
“你说天下事有兴有废,我问你,从盘古到咱今天,一共有过多少帝王呀?”孛罗摇晃脑瓜,摆出一副蛮有学问的样子.
“莫名其妙!”天祥露出无限蔑视,“一部煌煌十七史,你让我从哪里说起呀?我今天又不是来赴博学宏词科,哪有工夫陪你闲扯!”
孛罗这才想到有点文不对题.但他是丞相,且负有劝降重任,所以不得不强自镇定.随后又挖空心思,多方诘难,企图从根本上摧毁文天祥的自尊,以便乘隙诱归.也真是,整个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,你一个文天祥,还倔强个什么?这当口,只要文天祥的膝盖稍微那么一弯,立马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.奈何,奈何他的膝盖天生就不会向敌人弯曲.“亦知戛戛楚囚难,无奈天生一寸丹!”“忠肝义胆不可状,要与人间留好样!”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.孛罗忍受不了这种刺激,终于又归于了阿合马一路.他站起身,一掌扫落案上的杯盏,歇斯底里地狂吼:
“文天祥!你一味想死,我偏不叫你就死!我要囚禁你,让你求死不能,求生不得!”
天祥哈哈一笑,从留梦炎到赵显到阿合马到孛罗,已足以让他看出蒙元统治者的黔驴技穷.他仰得一仰头,运气丹田,声震屋瓦:
“文某取义而死,死且不惧,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样?”

漫长的囚禁生涯开始了.
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,这是人类的一场灾难.一个死去七百年犹然光芒四射的人物,一个再过七百年将依然如钻石般璀璨的人物,当年,他生命的巅峰状态,却是被狭小的土牢所扼杀,窒息.且慢,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,这又是人类的一大骄傲.迄南宋以来,不,迄有史以来,东方爱国主义圣坛上一副最具典型价值的人格,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马司的炼狱里丰盈,完满.
说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,我们不能不想到那些撼天地、慑鬼神的诗篇.请允许我在此将笔稍微拐一下.纵观世界文学史,最为悲壮、高亢的诗文,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、惨痛的漩涡里分娩.因为写它的不是笔,是生命的孤注一掷.这方面,中国的例子读者都很熟悉,就不举了.国外太大,姑且画一个小圈子,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时代.我想到意大利的世界级诗人但丁,他那在欧洲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《神曲》,便是在流亡生活里苦难的阶段孕育.圈子还可以再画小,比如威尼斯旅行家,仅仅早文天祥四年到达燕京的马可·波罗,日后也是在热那亚的监狱里,口述他那部蜚声世界的游记.本文前面提到的太史公司马迁和南唐后主李煜,亦无例外,他二人分别是在刑余和亡国之后,才写下可歌可泣的力作.观照文天祥,情形也是如此.在他传世的诗文中,最为撼人心魄的,我认为有两篇.其一,就是前文提到的《过零丁洋》;其二,则在囚禁中写下的《正气歌》.
你想知道《正气歌》的创作过程吗?应该说,文天祥早就在酝酿、构思了.让我们把镜头摇到公元1281年夏末的一个晚上.那天,牢房里苦热难耐,天祥无法入睡,他翻身坐起,点起案上的油灯,信手抽出几篇诗稿吟哦.渐渐地,他忘记了酷热,忘记了弥漫在周围的恶气浊气,仿佛又回到了“夜夜梦伊吕”的少年时代,又成了青年及第、雄心万丈的状元郎,又在上书直谏、痛斥奸佞,倡言改革,又在洒血攘袂,出生入死,慷慨悲歌……这时,天空中亮起了金鞭形的闪电,随后又传来了隐隐的雷声,天祥的心旌突然分外摇动起来.他一跃而起,摊开纸墨,提起笔,悬腕直书:
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.
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.
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.
皇路当清夷,含和吐明庭.”
文天祥驻笔片刻,凝神思索.他想到自幼熟读的前朝英烈:春秋的齐太史、晋董狐,战国的张良,汉代的苏武,三国的严颜、管宁、诸葛亮,晋代的嵇绍、祖逖,唐代的张巡、颜杲卿、段秀实,他觉得天地间的天气正是充塞、洋溢在这十二位先贤的身上,并由他们的行为而光照日月.历史千百次地昭示,千百次啊;一旦两种健康、健全的人格走碰头,就好比两股涌浪,在大洋上相激,又好比两颗基本粒子,在高能状态下相撞,谁又能精确估出它所蕴藏的能量!又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,瞬间将土牢照得如同白昼,文天祥秉笔书下:
“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.
在齐太史简,在晋董狐笔,
在秦张良椎,在汉苏武节……”
一串霹雳在天空炸响,风吹得灯光不住摇曳,文天祥的身影被投射到墙壁上,幻化成各种高大的形状,他继续俯身狂书:
“是气所磅礴,凛烈万古存;
当其贯日月,生死安足论.
地维赖以立,天柱赖以尊;
三纲实系命,道义为之根……”
室外,突至的雨点开始鞭抽大地.室内,天祥前额也可见汗淋如雨.然而他顾不得擦拭,只是一个劲地笔走龙蛇.强风吹开了牢门,散乱了他的头发,鼓荡起他的衣衫,将案上的诗稿吹得满屋飘飞,他兀自目运神光,浑然不觉.天地间的正气、先贤们的正气仿佛已经流转灌注到了他的四肢百骸、关关节节!
啊啊,古今的无穷雄文宝典,在这儿都要黯然失色.这不是寻常诗文,这是中华民族的慷慨呼啸.民族精魂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,常常要推出一些人来为社会立言.有时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“哀民生之多艰”,有时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!”这一次,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《正气歌》.歌之临空,则化为虹霓;歌之坠地,则凝作金石.五岳千山因了这支歌,而更增其高;北斗七星因了这支歌,而益显其明;前朝仁人因了这支歌,而大放光彩;后代志士因了这支歌,而脊梁愈挺.至此,文天祥是可以“求仁得仁”、从容捐躯的了,他已完成在尘世的使命,即将跨入辉煌的天国.
“哲人日已远,典型在夙昔.
风檐展书读,古道照颜色.”
写完最后四句,文天祥掷笔长啸.室外,滂沱大雨裂天而下,夹杂着摧枯拉朽的电闪雷鸣,天空大地似乎将要崩裂交合了.天祥凝立不动,身形俨如一尊山岳!